早在2021年4月，有「英國司法史上最大冤案」之稱的郵政局監守自盜案已得到平反，但遲至2024年的春節，此案的消息才透過臉友貼文進入我的視野。主要的原因，或許是這部真實案件改編、2024年初上映的四集迷你劇《貝茲先生大戰郵局》（Mr Bates vs. The Post Office）。
小人物的大怒吼
英國的郵政系統在營運上與台灣稍有不同。由於連年虧損，英國郵政局開放加盟，透過特許經營方式與地方雜貨店、烘培坊、或文具店等個人簽約，成立郵政支局（Sub-post Offices），降低營運成本之餘，還讓這些社區交誼中樞順便提供郵政服務，一舉多得。這些店長並非郵局受雇員工，但因負責郵政支局的營運，故又稱為郵政支局長（Sub-postmasters）。
在郵政局為各支局導入資訊系統之前，支局長都是用紙本記帳，當天賣了多少郵票、庫存剩多少、寄了多少信件、庫存現金有多少等，對帳上沒有太大問題。1999年，一套名為Horizon的資訊系統開始導入各支局，這個為了提升效率的高科技，最後卻成為了多位支局長的噩夢－系統上所顯示現金餘額，總比實際的還要多。Horizon協助熱線的另一頭，說詞總是千篇一律：系統不可能出錯、你是唯一一個遇到這種狀況的人；郵政局的高層也說：加盟合約中規定，不足的金額由支局長補上。總之，千錯萬錯，都是支局長的錯。
從1999年到2015年間，郵政局起訴了至少900位支局長，其中736位決定進行認罪協商，236位坐牢，還有4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。其中一位支局長貝茲，自始至終都認為是Horizon系統的問題，儘管勢單力薄，他堅持要為「真相」而戰，於是展開了長達二十年的奮鬥…
Horizon系統到底有多差
據1998年加入ICL（後被富士通併購）、協助開發Horizon的工程師指出，當時的軟體開發毫無章法，真正專業的軟體工程師不到一半，加上上線在即，儘管已經知道部分模組有嚴重問題得打掉重練，主事者還是硬著頭皮上線。在這份提供給法官的文件中，附件也詳細描述了Horizon各種神奇的Bug，簡言之就是一個急就章的劣質瑕疵品。
若要談得更遠，其實Horizon是福利局、郵政局與ICL在1996年開啟的三方專案，希望由刷磁卡取代紙本，民眾在郵政局就能領取各種福利和退休金。只不過，福利局對於Horizon系統的品質不敢恭維，認賠退出專案，讓Horizon的開發方向轉為郵政局與支局的電子記帳系統。
當然，再談得更遠，ICL是政策下的產物，當時英國政府打算扶植本土電腦產業，好對抗巨人IBM。儘管1998年富士通接手ICL，但與政府關係仍十分密切，持續取得政府重大系統建置案。
責任鏈上的共謀與欺凌
明知Horizon系統問題重重，郵政局高層與富士通的對應方式不是坦承與面對問題，修補漏洞的同時對過去的錯帳進行補償，而是找到責任鏈上最弱勢的支局長，把鍋用力甩過去。這些不懂法律條文、不知無罪推定原則、不諳資訊科技的老實人，只要拿出合約條款加上「告死你」的威脅，多半都會選擇息事寧人－不明不白的認罪，與賠償自己根本沒偷的錢。
遇到稍懂法律的貝茲先生所引發的各種獨立調查，郵政局高層與富士通還是執迷不悔，能掩蓋的繼續掩蓋，不能掩蓋的就阻擋。明明可以富士通工程師可以遠端存取支局長的系統竄改資料，但卻要謊稱那是測試環境；明明按照法律應該提供的文件，卻把所有文字都遮蔽。
富士通說謊的理由顯而易見，不過就是為了搶下後續的政府標案，但郵政局為什麼要跟著落井下石？這些老實支局長幫郵政局在全國各地提供服務，應該是盟友和夥伴才是呀？當初採購、驗收的背後，一定有非常多不可告人的故事，甚至純粹只是高層為了不讓自己的權力道路與政治生涯蒙塵。
更令人訝異的是，時任CEO是一名仍會講道的牧師，還曾得到大英帝國司令勳章（CBE）。
平凡人與正義的距離
若說此劇最讓人感嘆的一點，即是「正義，怎麼還是離平凡人這麼遠」。
這些支局長在遇到彼此之前，是孤單且憤恨難平的。經濟上，畢生積蓄都賠給了Horizon系統的Bug，無法過上應有的體面生活；人際關係上，被剝奪長久以來營造的好名聲，輕則憂鬱症、重則輕生，連小孩在學校也被霸凌；法律上，他們必須被迫承認問題在於自己，而明明真相不是如此，而且人盡皆知。
為了實現正義，為了讓世人知道真相，貝茲先生投入20年的光陰，伴隨555個支局長的煎熬，終於在冗長的法律程序中取得了應有的小小勝利。本該體現正義的司法，為什麼在這個案子中失能了？改革的方向，是不是應該消除這些阻礙、打造得以自我修復的環境？
之所以說是小小勝利，原因是至今沒有一個郵政局或富士通的高管，因此受到刑事懲罰。
執子之手
這些支局長間的互相扶持，也是本劇看點之一。無論是深夜通話、餐點準備、心理安慰、出庭支持，都讓人見識到這群受害者的無比善良。不過，最令我動容的，反而是貝茲太太。在貝茲先生遭受打擊累得想要放棄的時刻，是她站出來緊盯丈夫；在郵政局高層出來受訪胡說八道時，她比誰都還激動；在電視上看到幾位支局長獲得平反後，丈夫還堅持繼續寫信，是她要求該小小慶祝、放鬆一下。
即使罹癌，她也從未想過離開。有你真好，貝茲先生雖然沒有這麼說過，但眼神說明了一切。